近来读《传习录》,感觉王阳明早已突破儒学,更近哲学,是在辩证情与理、感到与想到、物质与意识,即便当时儒家思想早已融汇百家,知行合一还是很超纲、非主流。王阳明求生欲很强,和秦汉后的大多数哲学家一样,没捅破儒学窗户纸,依傍心学这个旧瓶装新酒,他完全可以说“世界即自我”,但他没有,说自己是在研究“格物致知”,继承发扬陆九渊的“心即理也”。
随后想到了两个半遂宁人,分别是射洪人陈子昂、蓬溪人席书、安居女婿杨慎,他们一个与王阳明有很多相似之处、一个力挺王阳明、一个反对王阳明,一个生活的时代还没有心学,一个鼓吹心学,一个批判心学,但他们都用各自的方式践行知行合一。他们的生平事迹很容易查找,本文不再赘述,散打为主,谈一些偏狭的个人主观感觉,学术上不妥之处,敬请包涵。
一
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——《传习录》
陈子昂出生富裕家庭,少年时乐善好施、慷慨任侠、尚武好剑,像不像王阳明同款?后来因砍人(击剑伤人),洗心革面,发奋读书,金榜题名。刚考上进士,老板没了,唐高宗驾崩,武则天想让高宗归葬乾陵,陈子昂上《谏灵驾入京书》进行劝阻,武则天虽然没采纳,但对他颇为赏识,召见并授予官职,从此开启了陈子昂踌躇满志、功业难酬的职场生涯。
研究历史和研究文化的,关于陈子昂争议不少。比如,有观点认为他是武周铁杆,不忠于李唐皇室,武则天改国号称帝,陈子昂接连写下《上大周受命颂表》《大周受命颂四章》,“建大周之统历,革旧唐之遗号,在宥天下,咸与惟新”等语,政治立场有问题。有观点认为他虽然为武则天效力,但是心向李唐,和狄仁杰差不多,特别是他遭陷冤死的原因至今成迷,一些史料记载是县令贪图他家财富,一些史料记载是武三思授意县令加害,作为武则天赏识的人,不太可能被县令图财弄死,“如非有反抗武氏之计划,即必有诛讨武氏之文字”。有观点认为,他有一定才华,谏疏被《资治通鉴》引用达6处,但一生未受重用,以武则天的用人水平,可见陈子昂能力一般。有观点认为他是诗文革新的旗手,是杰出的理论家,但不是一流诗人,《登幽州台歌》究竟是不是陈子昂所作,近年来引发了学术界热议,如果没有这一首千古经典,陈子昂在神仙打架的唐代并不出彩。
人性是复杂的,我们看一个历史人物,不能简单贴标签,非黑即白,非忠即奸,就算一个人身上贴了很多标签,通过这些标签也未必能全面了解他,因为有的标签可能完全相反,想要了解一个历史人物,可以从他在不同历史事件的表现,与他的性格特点、一贯观点建立关联,从他的“行”揣摩他的“知”,去尝试了解他,而不是简单评价他,这一了解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你对他的评价,只不过更丰满复杂一些。比如,军纪严明和行贿美女都是戚继光身上的标签,他不光向张居正送美女,还送海狗鞭,这是为了朝中有人好办事,并不影响戚继光的伟大。陈子昂和王阳明有一些共同点,少年时代相仿,都喜欢直谏,都有不短的军旅生涯,我们不妨在千年之后,尝试用心学去观照陈子昂的内心世界。
陈子昂生活的时代,儒家主流思想正处于“集汉晋释老之大成”之前的学习吸收阶段,宋朝的道学家们还没出世,应该说读书人的三观还比较简单,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。在踏上仕途之前,其父教诲他:贤圣相逢,天下大治。贤就是贤臣,圣就是圣君,“贤圣相逢”这四个字对陈子昂的一生产生了决定性影响。他很快被武则天的能力和人格魅力所折服,并且武则天赏识他,那个时候儒家的忠君标准还是孔子时代的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”,武则天就是他的圣君,他要努力当一个贤臣,为的是天下大治。再说,刚进公司,老板就换了,怪我咯?让武后上位的还不是前老板和公司大佬们,关我什么事,难道要让我辞职不干了?所以即使以当时的儒家道德标准衡量,陈子昂的政治立场也没毛病,他步入仕途是为了实现政治理想、人生抱负,不是图升官发财的人,他家不差钱,他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,政治立场端正得很,为哪个老板效力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老板值不值得效力。
事实上武则天是值得他效力的,除了天花板级别的能力,还很重视寒门人才。唐代起于关陇集团,李唐皇室和关陇集团一起对付门阀世家,连唐太宗李世民想和门阀世家联姻,人家都是明拒还不是婉拒。到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这一辈的时候,关陇集团的权势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,既要继续打压门阀世家,又要拔除关陇集团,只能重用科举人才,慢慢迭代改变朝廷人事格局,隋朝创建的科举制,实际上是在这两人手上才开始推广。武则天对陈子昂、骆宾王等寒门才子赏识笼络,是基于政治需要,但当时的历史背景又决定了,寒门才子即使科举上岸,也不可能混成高官,高官都是生出来的,不是考出来或者升上来的,与陈子昂同时代的初唐四杰中,科举上岸有两人,王勃和杨炯,这两人出身比陈子昂高贵,官职大家半斤八两,但陈子昂隔三差五被老板叫去谈心,明显混得好点。因此陈子昂虽然没有担任过显赫官职,没有担任过实权地方官,但在那个时代,这不足以作为评价才能的标准。武则天对陈子昂是真赏识,不仅仅是笼络,多次召见这个小官商议政事,当面没说清楚的,回头陈子昂就写个报告递上去,这也是《资治通鉴》引用多的原因,报告写得多,档案留存多,加上确实也写得好。后来陈子昂因受“逆党”牵连下狱,被武则天赦免,官复原职,这个老板对他已经很好了。
陈子昂只是一个参谋幕僚性质的小弟,他能怎么样呢?老板没让我去干销售,尽让我写材料,你不能拿KPI来考核我吧?他在参谋幕僚的位置上很用心,干得很好,起码得到了《资治通鉴》的权威认证。他的建言献策涉及军事、外交、民生、刑狱、赋役等多个方面,对武则天也并非只会上表拍马屁,报告里刺耳的话不少,还经常写诗嘲讽。现在有学者认为,陈子昂对武则天的忠诚贯穿他一生,但在当时,对武则天政治措施提出最激烈批评的也是陈子昂。他是非常称职甚至超值的幕僚、谏官,不单是军国大事,还很有为民情怀,他拍马屁之外的政治主张基本做到了知善知恶、为善去恶,并且直抒己见,王夫之对他的评价“非但文士之选也,以为大臣可矣”是很公允的。
但是不少学者认为,陈子昂因为“言多切直”,武则天采纳不多,没有受重用。在下则有不同看法。那个时代,寒门想升官是没可能了,建议采纳不多也未必就是不受重用,如果回回“听君一席话,如听一席话”,武则天还经常叫你去一席话,有这么闲吗?你又不是郭德纲,还能图一乐,你还总说我这不好那不好。起码证明陈子昂的见解是有价值的,没采纳,不代表不重视。而且在下一直认为,有一条暗线隐藏在历史的洪流下,武则天称帝之初,想扶持“武二代”接班人,而陈子昂是她培养的“武二代”班底。我不用你,让我的接班人用你,这样的人才培养方式历史上很多见,陈子昂无论从能力、年龄,还是职位低微,公司大佬没人针对他,以及没有门阀世家七大姑八大姨的牵扯,都是作为下一代中坚力量培养的上佳之选。武则天和陈子昂商议的过程,其实也是陈子昂提高站位的学习过程,类似于今天大领导听小陈提出很多愤青建议,完了亲切地和小陈握手,小伙子很有想法,但是操作起来还需要怎样怎样,只要小陈悟性高,没过几年就能穿上行政夹克,走在人群正中间。以武则天的水平,这样猜测很合理,王夫之能识见的不可能武则天看不见,只可惜随着时间推移,武则天也认命了,“武二代”不是“武二”,个个像“武大”一样窝囊,她最终还是决定还位李唐。这也给陈子昂的命运划上了句号,同一年,陈子昂以父老,请求回家,武则天同意了,并给予优待,以官供养。两年后,日渐年迈的武则天连上朝都成问题,哪里还记得起当年经常被自己召见的有为青年,远在家乡守父丧,最后冤死狱中。对于陈子昂的死因,在下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政治弃子,他已经变成韭菜了,还是家财万贯的韭菜,弄不弄死他,怎么个收割法,只是技术性问题。
时间拨回到五年前,陈子昂三十七岁,刚从牢里被武则天放出来,史载“子昂多病,居职不乐”,他报告中说的是感谢老大把我捞出来,诚惶诚恐,“臣请束身塞上,奋命贼庭,效一卒之力,答再生之施”。反正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,陈子昂觉得自己不快乐,想出去散散心,再去出征爽一把。陈子昂上一次随军出征凯旋而归,武则天可能觉得他自带光环,就派他到侄子武攸宜的军中当参谋兼锦鲤,北征契丹。这样的好老板哪里找?你说想出去爽就让你去爽,还亲自任命给“武二代”当参谋,就差没明说,这货可能就是你的下一任老板,至少也是个大股东,好好伺候着,以后有你的好处。结果武攸宜在拉跨的“武二代”中都属于比较智障的,陈子昂更不快乐了,他应该能体会到武则天的明示暗示,但沙场阵前,“自以官在近侍,又参预军谋,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”,他又要知行合一了,多次直言急谏,武攸宜不采纳,最后毛了,干脆请求率领万人为前驱,武攸宜也毛了,把他贬为军曹。苦闷的陈子昂登上蓟北楼,泫然流涕,破空吟唱出那一首千古绝唱。那一年,陈子昂三十九岁。不得不说陈子昂没了参谋之职,吉祥物的功能还在,这场从头输到尾的战役最后神奇的打赢了,他也是唐代军曹代言人,现在百度一下唐代军曹,出来的全是陈子昂。
在下坚信《登幽州台歌》是陈子昂所作,只不过是有感而发、即兴而歌,杂言诗也不是当时流行爆款,不合谱不押韵,教坊也没法传唱推广,所以陈子昂没把它当成一首作品,甚至连名字都没取,而是给好友卢藏用去信的时候说了。卢藏用或许没有认识到这首诗的价值,或许因为主题过于敏感,没拿去投稿,只是记在了自己所写的《陈子昂别传》中。陈子昂诗文谏书中妄议老板的多了,他不在乎,因为他知道武则天不在乎,至少武则天不在乎他发瘪言,但别人在乎,卢藏用就没敢公开发表。在下认为,这首千古经典并不是在埋怨武则天没有重用自己,一般解读为怀才不遇、渴求明主,或许有这意思,但不是主要的,古代文人都有“楼”情结,他只是正好在象征求贤的蓟北楼上歌,我们不妨想一想,如果他随便找个小土坡歌呢?“贤圣相逢”早已让陈子昂认定武则天是圣君,而且是历史上难得的圣君,武则天也给了陈子昂舞台,虽然不大,陈子昂也一直在武则天给的舞台上施展,他对武则天的态度是知遇之恩大于怀才不遇。只是自己的远大抱负和实际所发挥的作用,落差太大,这不是圣君能决定的,也不是自己努力能够改变的,陈子昂控诉的是他那个时代,在时代面前,只有绝望,而且他往前看往后看,看到的还是绝望。那一刻的陈子昂,认知横跨了几千年,对整个封建帝王时代的制度和人性充满绝望。张巡、南霁云和雎阳满城军民,岳武穆,最后的戚家军,卢象升等等,都经历了这种绝望,李定国被郑成功忽悠和孙可望叛变,绝望了两次,孙承宗于绝望中从容赴死。
二
未有知而不行者。知而不行,只是未知。——《传习录》
光比谁官大的话,席书在整个蓬溪历史上排名前二,另一个是张鹏翮,两人难分伯仲,我个人觉得席书当排第一,因为他是走钢丝,在皇帝和文官集团、宦官集团之间极限拉扯,相较之下张鹏翮仕途平顺得多。
一些学者认为,“大礼议”事件是席书的人生高光时刻。嘉靖利用“大礼议”清除旧臣,确立了与席书和张璁、桂萼、方献夫、霍韬等“大礼新贵”的政治互信,是朱棣造反以来最彻底的一次君臣更迭,是嘉靖、隆庆、万历改革的起点。一些学者认为,“大礼议”事件是席书的人生污点。他背刺北京文官集团,和南京冷宫班子站队嘉靖,然后青云直上,属于政治投机。一些学者认为,《明史》中对席书的评价“书遇事敢为,性颇偏愎”“率恣行私意,为时论所斥”,太客气了,其他几位“大礼新贵”身上都有“奸”的标签,连方献夫也有“外饰谨厚,内实凶奸”的评价,很明显席书的负面评价不够。
以上观点我都不赞同。就从支持王阳明这一件事情上,就能看出席书不是搞政治投机的人。贵州提学副使席书遇到龙场驿站驿丞王阳明,一个是副省长,穿行政夹克,一个从中央机关司长贬为偏远山区邮政所所长,穿当地少数民族赞助的蓑衣。如果席书是投机型政客,他此时应该狂踩王阳明,毕竟王阳明得罪的是刘瑾。当时确实有贵州的地方官这么干过,专门派人去龙场羞辱王阳明,连少数民族同胞都看不过去了,把来人揍了,席书的前任贵州提学副使毛科,是王阳明同乡,写信劝王阳明,你现在就是个人见人欺的经验宝宝,挨打要立正,姿势要端正,让他去赔礼道歉,王阳明回信怼之。但席书没有向刘瑾献媚,而是以师生之礼请王阳明讲学,为他站台,后来还联合贵州地方官员联名保举王阳明,让王阳明重返仕途。事实上站队嘉靖并没有让席书入阁,自古以来出将入相的人众多,但就凭这一件事,没有入阁的席书也名垂青史,名气盖过很多位极人臣的政治家。
席书可不知道王阳明日后会被遵为圣人,他力挺王阳明的想法很简单,因为王阳明解了他的“惑”。现存记载,席问“朱陆异同”,王答“知行合一”,在下猜测席书向王阳明请教的问题,不可能只有一个。作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、主管一省教育的席书,让一个罪臣公开讲非主流思想,让全省最好的尖子生学习科举考试大纲之外的东西,光凭一句话?这又不是老和尚拿根棍子敲小和尚,你悟没悟?没悟再来一棍子。这需要用新质思想力深入改造主观世界。席书担任了京官、地方官,干过知县、造船、教育等工作,多地多岗位锻炼,王阳明出身官宦世家,他们相处那么长时间就问一句话?他们有大量时间探讨席书在实践中的困惑,不可能只谈儒学最新理论创新成果而不谈经世致用,恰恰是没有被记载的解惑,让席书力挺王阳明,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内心。
席书本来就是内心强大的人,不然也不会“遇事敢为,性颇偏愎”,说难听点就是刚愎自用,他一旦认可了王阳明和心学,根本不在意会不会得罪刘瑾,再看席书在其他历史事件的行为,基本上是有知必行、有所必为。在席书看来,“大礼议”很简单,文官集团不让嘉靖认他爸是爸,这很反人类。嘉靖三年七月十五日,著名的二百多号官员集体上访事件,张璁、桂萼力主严惩,以后还不断利用翻旧案来对付政敌,而席书主张宽待。“大礼议”之后,当时的文官集团包括内阁大臣费宏、贾泳等人不喜欢席书,席书也不看不上他们,嘉靖三年大同之乱,席书向嘉靖表达朝中大臣无用,阁臣也不行,极力推荐王阳明、杨一清入阁,嘉靖不爽,重用你就是让你提建议的,不是让你说别人不行的。嘉靖四年,证明了我爸是我爸的嘉靖想更进一步,把他爸搬进太庙,面对嘉靖期待的小眼神,席书和张璁都强烈反对,嘉靖非常不爽。“大礼议”大规模闹了两次,第一次嘉靖元年,很多人问王阳明的意见,“竟不答”,唯独对席书草草答了,大意是,虽然赞同席书的观点,但典礼已成,再兴此说徒益纷争,不若与人私下讲明,待信从者众,再作定夺,就是“和稀泥”的意思。第二次嘉靖三年,王阳明守父丧,还未起复,对“大礼议”仍然抱着置身事外的态度,“无端礼乐纷纷议,谁与青天扫旧尘”,认为讲学论道,方足以明礼,对这场闹剧本身就很不屑,更不要说站队了。
从这些历史事件可以看出,席书和张璁、桂萼等人不是政治同盟,他推荐入阁的杨一清和这两人斗了一辈子,他和朝中大臣不对付,和宦官也不对付,对嘉靖并非一味顺从,甚至和王阳明,也有意见不同的时候,做到了心学主张的“独立道中”“自作主宰”。“大礼议”的席书,有政治投机行为,但不是主要,占上风的是“致良知”,王阳明可以旁观,他不能,因为王阳明那个时候没实职,而他是高级干部,在其位要谋其政,此时的席书比王阳明更“知行合一”。宁王叛乱的时候,王阳明到处“摇人”,朝廷没人鸟他,在福建任职的席书凑了点人马赶去,中途得到带水军的消息,又回福建带“海沧打手”,再去的途中王阳明已经搞定了,朝廷没表态他就敢带兵去,这是大罪,但兵祸最终受苦的是百姓,早日平乱的“良知”又占了上风,不惧不避,不怕担责。任工部都水司主事的时候,席书管造船,还编了本《漕船志》,成为研究明代漕运的重要史料,这不是分内事,他觉得他该做,就做了。在皇权与文官集团冲突的时候,在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冲突的时候,在文官集团内部派系倾轧的时候,在下一直认为席书不是在站队,他没有选择任何一方,而是选择了第三个选项,做自己。
三
人生大病,只是一傲字。——《传习录》
杨慎有傲的本钱。他爸杨廷和是内阁首辅,位极人臣。他是过目不忘的神童,天资聪颖型的陈子昂考了两次,王阳明有状元基因加持但态度不端正考了三次,勤奋型的席书一次上岸,而杨慎被称为考了两次状元,第一次会试第一,火灾把卷子烧了,没参加成殿试,第二次还是第一,殿试状元。
但他的前半生,傲得一言难尽,以摸老板逆鳞为人生乐趣。他的第一个老板是明武宗,明朝皇帝出奇葩,明武宗是奇葩中的战斗葩,但他真的有军事才能,比他祖上“土木堡战神”能打多了,要是陈子昂在他军中参谋,或者是谦哥辅助他,绝对能超神。而杨慎第一次摸逆鳞,就是上奏批评明武宗不务正业,喜欢出巡,出巡还跑去打仗,老板没鸟他,杨慎称病告假,不干了。这个批评显然没说到点子上,用我们今天的话说,喜欢下基层的领导是好领导,明武宗毛病那么多,你偏偏选一个优点来批评。嘉靖即位,为了感谢杨廷和拥立之功,把杨慎请回来给自己当老师。按惯例,这是往内阁大臣定向培养,小陈没穿成的行政夹克,小杨已经穿身上了。但杨慎很头铁,不给嘉靖面子,讲课的时候,什么不爱听偏讲什么。嘉靖是弄权的天才,别看只有十五岁,水准和五十岁的武则天相当,杨慎每次都疯狂输出,老板要仁义、老板要近贤臣远小人,他不光讲,他还举例,说老板今天这个事情你没处理对,关键嘉靖除了权术就只剩修仙一个特长了,能力肚量可没法和武则天比,惹得嘉靖经常课上到一半就找借口跑了,从嘉靖对杨慎与武则天对陈子昂的态度,我们也能琢磨出什么叫重用什么叫记仇。这是第二次。
第三次就彻底改变了杨慎的人生。他爸是第一次“大礼议”乙方代表,但杨廷和努力调和矛盾,让两边搁置争议、共同开发,探索新的权力分配机制,后来杨廷和见这个老板不好对付,要出大事,果断请辞跑路,走之前语重心长教育儿子:万事深谋远虑,处处小心谨慎。杨慎没听,成了第二次“大礼议”主角,根据史料记载,参加此次集体上访的官员共计二百二十余人,其中六部尚书五人(相当于现在的部长,当时总共就六个部长,去了五个),都察院都御史二人(相当于现在的纪委书记、监委主任,正部级,就两人,都去了),六部侍郎三人(相当于现在的副部长),另有三品以上高级官员三十人,翰林院、詹事府等十余个国家重要机关的官员一百余人。杨慎当时的官职在其中本来排不上号,但他属于组织煽动的主犯之一,并且在关键时刻喊出了明史上最为响亮的一句口号,“国家养士百五十年,仗节死义,正在今日!”
于是就主动扛下了所有。嘉靖把上访的集体廷杖,除了年纪太大的,官太高的,体质太差一打就死的,剩下一百四十余人全部脱了裤子打屁股,还是有十六个被打死了。七个主犯必须要触及灵魂,十天之后又被打了一回,杨慎“几近毙命”,幸好年轻,活过来了。嘉靖再把他流放云南边防哨所充军,终身不得赦免。此后有官员上奏请求赦免杨慎,有的降职罚薪,有的廷杖,有的直接贬为平民。嘉靖六次大赦天下,都没有杨慎,还经常问大臣,杨慎怎么样了,文官们有心保护他,都说挺惨的,活着比死了还难受,嘉靖就高兴了。按照明律,到了六十岁可以赎身返家,但嘉靖装糊涂,大臣也无人敢提。杨慎年迈的时候,云南土皇帝沐王爷暗地里把他弄到四川泸州“保外就医”,连家都不敢回,五年后被检举揭发,又被押回流放地,没过多久就病逝。
挨了两次廷杖,被板车拖着强行离京,那一年,杨慎三十七岁。一路逃避仇家追杀,勉强骑马,到达云南永昌戍所,身体已经非常虚弱,好不容易才挺过来,此时的杨慎比陈子昂还苦闷,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。二十年前王阳明贬在隔壁贵州,邮政所长没级没品,好歹还保留了体制内身份,而他是流放充军,他心里清楚,只要嘉靖在位,他没可能重回朝堂,而嘉靖比他小得多,正常情况下只有嘉靖熬死他,他熬不到下一任老板。王阳明当时的条件比他还差,没房没粮,住山洞、借种子,还时不时有人来踩一脚,杨慎得到了当地官员和少数民族群众的尊重保护,边防哨所也能保障基本的生活条件,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了。如果杨慎选择服软,他应该三天两头上悔过书,天天读世宗宝训写心得体会交上去,说不定嘉靖会放他一马。事实上嘉靖在乎的只有权力,谁在他心目中都只是工具人,你愿意服软听话,时不时深刻剖析检讨再赞颂皇恩浩荡,当反面典型工具人,很可能会让你好过点甚至重新起用。但是杨慎没有,他继续选择了骄傲和尊严。如果杨慎的人生到流放为止,充其量只是历史上一个刺头型官员,正是流放三十余年的后半生,成就了明代三大才子之首。前半生的杨慎只有傲气,后半生的杨慎有傲骨,著作等身,名震中外。
从消沉中走出来的杨慎,开始研究学术,写书,讲学授课,劝地方官重视教育,为云南地区特别是少数民族的教育作出了很大贡献,他甚至还认真履行边防哨所的职责,嘉靖五年,边境土司作乱,率领步兵一百多人前往协助平叛。流放半生,杨慎成为以博学闻名的大家,不只诗词文章,学术上也影响深远。杨慎的主要学术主张是考据,对理学和心学都进行了批判,力图恢复汉学,直接影响了整个清代的学术发展方向。他认为儒学本是“明明白白,平平正正”,汉代以后流行所谓理学、心学,尽管名称不一,形式有异,其实都是只知阔论高谈、虚饰文词、只说不行、空洞无用之物,“以求所谓禅悟”,根本背离了儒学的基本精神,“学而无实”“学而无用”。对王阳明心学,他的批判一针见血,以儒为表、以佛为里,证性见心、驱儒归禅,背叛了儒家的经义。他甚至批判王阳明是“霸儒”“儒枭”,建立自己的学术权威,把好经念歪,把读书人带偏了。而他主张的是以文本校勘的方法探求经文原貌与本义,不要去听什么专家解读,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,读原文、学原著、悟原理,无疑具有跨时代的意义。
云南永昌戍所的日常某天,杨慎读到了卢藏用写的《陈子昂别传》,陈子昂是夫人老乡,杨慎虽然过目不忘,读得还是很用心,看到记载陈子昂泫然流涕而歌的那一段,灵魂出窍,震撼不已。八百年后,终于有人认识到这首诗的价值,在蓟北楼横跨千年的陈子昂,有没有感受到来自未来的另一个同样孤独高傲的灵魂?但此时的杨慎是肯定能感同身受,请求领兵当先锋的陈子昂,像不像带头上访的自己?陈子昂的绝望,像不像自己不得不接受终身流放的现实?但他并没有过于激动,只是写下文学评语,然后加入自己的著作中,于是唐宋元三代文集都没有记载的这首千古绝唱终于有了名字,以一首诗的身份得以选入诗集,选入现在的教科书,而不再只是《陈子昂别传》中的一句话。此时的杨慎,早已从绝望中学会从容,用知行合一在流放之地找到了人生意义,找到了内心的平静。
有必要赞美一下杨慎的夫人。黄峨,遂宁安居人,蜀中四大才女之一,作品得到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肯定。其他三个才女都比较花边,而黄峨,用一生等一人。豆蔻年华初见杨慎就一眼万年,但杨慎此时有妻室,黄峨硬是拒绝了无数前来求婚的显贵子弟,等到了杨慎妻子去世,以二十岁“高龄”嫁给杨慎,成为轰动一时的“尚书女儿知府妹、宰相媳妇状元妻”。婚后黄峨在四川新都和京城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,但好景不长,杨慎被流放,劝黄峨回到新都。杨廷和生病时,杨慎被批准回家探望,当杨廷和痊愈后,黄峨便坚持随同杨慎去到云南,虽然条件艰苦,但这是黄峨人生中最美好的第二段时光,也是最后一段,只有三年。嘉靖七年,重定“大礼议”诸臣之罪,杨廷和被定为罪魁,削职为民,一年后杨廷和去世。奔丧回家的二人无可奈何,黄峨只能留在新都料理家事,此后夫妻再无长相厮守,只有探望时的短暂相聚。杨慎去世后,已年逾花甲的黄峨坚持前往云南奔丧,在泸州遇到灵柩,迎回新都后,家人想厚葬,黄峨极力主张薄葬,果然嘉靖派人来查验,杨家才逃过一劫。八年后,明穆宗即位,恢复了杨廷和、杨慎的官职名誉,她帮他等到了。又过了两年,再无牵挂的黄峨辞世,实现了与丈夫“生同心、死同穴”的誓愿。
四
人须在事上磨。——《传习录》
心学如果没有知行合一,早就过气了,同时代的杨慎已经进行了批判。前面几位虽然身处不同时代,都在有意识或者下意识地追求知行合一,既有遇事要行动的担当,又有在行动中贯彻自己认知的觉悟,从不考虑迎合老板、讨好同僚。当然“会来事”也属于认知,就看哪种认知占上风了,这就是心学的核心主张“致良知”。不是所有的想法和行动相统一都配叫知行合一,你想揍甲方就揍了,也叫知行合一?那叫打人犯法。思想也是在矛盾中发展进步的,用现在的话说就是“脑子里有几个小人人在打架”,我们要努力让思想变得更好,在战争与和平之间,我们努力选择和平,在躺平与奋斗之间,我们努力选择奋斗,这就叫“良知”。而要想思想进步,光靠思想斗争是不够的,还需要实践,须在事上磨,用现在的话说就是“空谈误国、实干兴邦”,这就叫“致”。只有“致良知”,才配叫知行合一。我们用唯物主义历史观,站在更宽广的视野,从历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,再来看看他们“在事上磨”的不易和人格的伟大。
初唐正在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,的中间,一个胜利刚过去、另一个胜利还没到来,既有一派欣欣向荣,也有陆续打破各行各业旧体制机制的艰难过程,诗文创作当然也不破不立,迫切需要打破魏晋玄学像天书和南朝浮艳没骨气。陈子昂的诗文革新主张影响深远,直至今日仍然有益,可以说不比王阳明对思想界的影响逊色,但这是历史的必然性,没有陈子昂也会出现李子昂、张子昂。他的主张是职场生涯磨出来的,源于苦闷而高于苦闷,这也让他远比王勃、杨炯等人一边写骈文一边倡导诗文革新要彻底。在下认为陈子昂之所以地位超然,不只因为他的主张,和他同样主张的有一个群体,不只他一个,更主要是因为他知行合一,革命最坚决,即便是奏议也朴实畅达,开风气之先,连拍老板马屁都不是滔滔江水连绵不绝,而是论事为主。
明代中后期,儒学融汇百家已经到极致,旧瓶装新酒已经快把瓶子撑破了,文人士大夫阶级终于精神分裂。伟光正的一面,让他们不畏皇权,发展出了当时世界上比较先进的内阁制度,但到极致就是反过来想驯服皇帝,比如杨廷和在迎接嘉靖即位前后一直想操控新帝,各种下马威。假大空的一面,让他们求全责备,还大义凛然,以圣人自居,以廷杖为荣,不去处理具体事务,光练嘴皮子,事物总有两面性,发挥空间很大,于是争论不休,还争得盛况空前。皇上今天上朝先迈左脚,那不对,有左的倾向,得上书;皇上今天上朝先迈右脚,也不对,有右的倾向,得上书;皇上今天上朝双脚跳,皇上疯了吗?得上书;皇上不上朝了,更得上书。比如明武宗的应州大捷,被黑出天际。腹黑的一面,让他们表里不一,做的事情和喊的口号完全相反,贪污受贿,结党营私,言官污蔑,风闻奏事,朝廷一片乌烟瘴气,处理政务还不如魏忠贤。不少学者就认为,朝中大臣包括阁臣集体收了宁王贿赂,包括杨廷和。高尚的一面,让他们近于完人,有不怕迫害挺直脊梁的,比如杨涟;有危机关头力挽狂澜的,比如谦哥。文人士大夫阶级精神分裂的最极端个案就是海瑞,各种症状集于一身,经济建设干啥啥不行,杀妻杀女清廉第一名。明代的奇葩皇帝多,其实有些是被神经病的大臣逼成神经病的,有些是被神经病的大臣写成神经病的。
席书、杨慎就在这一群神经病中快乐成长,对他们这样思想层次的人来说,磨得如同炼狱。席书经历大量磨练之后,选择成为务实型官员中的一员,这种款式名声好点是张居正,名声不好就是严嵩,毁誉参半是大多数,做得多错得多,历来如此,但是在任何时代这样的官员都不少,这也是历史的必然,总要有人负重前行。而席书干了“大礼议”和支持王阳明两件事,在务实型官员中脱颖而出,被历史记住,也让我们得以有机会一窥他的内心。杨慎更复杂一些,前半生是精神分裂的一员。明武宗打了胜仗,满朝文官拼命黑,杨慎就炮轰领导喜欢下基层甚至义愤辞职,宁王造反文官们屁都不放一个,还收钱了,不让皇帝认老爸就“仗节死义”,态度可甜可咸,转变难以捉摸。没有杨慎也会有其他文官带头,主犯一共有七个呢,这是历史必然。礼法之争是杨廷和等人为了权力斗争忽悠人的说辞,搞出“爹”和“本生爹”这样的理论创新,在今天看来纯属荒唐闹剧,但杨慎真信了。他不是为了获取权力,他的官职只属于一百余人中的“余”、吏部左侍郎何孟春等人中的“等”,凑数的,犯不着,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责任重大、使命光荣,喊出了明史第一口号,从主犯变成主角。后半生经历了流放磨练,看到普通老百姓的艰难生活,理解了陈子昂诗文要批判现实,杨慎不再喊口号,想方设法帮助当地老百姓,专注于创作和研究。前后半生虽然都是行动坚决贯彻思想,但无疑后半生才是“致良知”。有明一代的文化人选择杨慎,与汉之司马相如、唐之李白、宋之苏东坡比肩,历史必然要选择一个人作为明代代表,而杨慎的后半生配得上。恰好这四位都是四川人,文宗自古出西蜀。
今天,我们看待历史人物,可以调侃,但不能随意否定,更不能空议。遂宁别称“斗城”,历来出敢于直谏的廉吏、勇于不平的百姓,“斗”不仅是斗争,还是奋斗。在几千年都比较黑暗的历史上,这两个半遂宁人犹如矗立在家乡头顶上的北斗,让我们敬仰和感动,他们是所有遂宁人的骄傲。杨慎还跨越时空与陈子昂建立联系,让陈子昂的那颗星不再孤单,除了他们,还有像黄峨等许许多多星光点点。新时代,逢盛世,我们中间又有没有人愿意努力成为星光呢,当后世子孙仰望星空的时候,不会在我们这个时代觉得冷清,而是感受到这个时代传递的温暖和力量。(作者/蒲文林:四川省蓬溪县科协主席)